抬头有光
落下来的光把一个身影晃成两个,寂寞被揉碎在交替的光影中,被风一吹竟散了。
原来抬头有光真的很不错,林恩回头的时候不再只有自己的影子,还有那些陪伴她的人。
01
细碎的光爬过屋顶上的荒草,又顺着夏风从拘留室的窗缝里挤进来。
盈盈星光褪去了凉意,一抹落下来的光从林恩的眉梢蔓延到脸颊,那不急不缓的趋势像极了她被拘留后依然心如止水的状态。
躺在简易单人床上的林恩翘着二郎腿抖个不停,嘴里还轻哼着几句张叔平日里会唱的小曲,就差再叼一根柳叶衔在口中了,一幅招摇过市的样子有点欠揍。
若是林恩的动静再大一点,恨不得屋顶上的那盏灯泡都要开始晃悠了。拘留室里用的是钨丝灯泡,用的年月久了自然就积上了几层翳,所以屋子里即使开着灯也有些发暗。
林恩侧着头有些跋扈:“那个,新来的警员”,她伸手指着那个穿着崭新警服的男人,“就是你,你过来!我有事问你!”,较为强硬的语气配上标准的笑容基本很难让人拒绝。
叶天一脸错愕,他有些不明所以。面对铁栏杆后那位嫌疑人莫名其妙的请求,他选择用低头继续完善档案的方式来委婉回绝。
档案纸被叶天翻了过去,下一页中“林恩”两个大字映入他的眼中。他又向下面的违法记录扫了几眼,那双眸子越发暗淡,就像那些行为上蒙着永远都无法去掉的灰尘。
叶天微叹了口气,原本他还没把前辈们对林恩那些杂七杂八的谈论放进心里,可摆在眼前的事实证明了那些根本不是空穴来风——林恩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混混”,还做着让人不齿的勾当儿。
那些勾当儿在记录上标注的明明白白,简直就是劣迹斑斑。
上学时她参与的打闹事件更是一个巴掌数不过来,最严重的是五年前的那件事,当时林恩把另一个男生的鼻梁骨打折了,她自己也是浑身挂彩。
半年前她偷拿过青石桥附近数十家摊贩的吃食和物件儿,逃跑的时候为了设路障还随手掀了几个摊子,当初这事儿可是轰动了整个老城区,就到现在还是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谈资呢。
还没等看完,档案夹就被狠狠地扣上了,黑色夹面上不知不觉间多了一道泛着白的划痕,明显是指甲深深陷入后造成的。
他的神色变得凌冽,向林恩投过去一种同刀刃般外露锋芒的目光。躺在木板床上的林恩察觉到扑面而来的敌意,一个激灵儿就坐起来了。
林恩眨了眨自己水灵灵的大眼睛,双手撑着床沿儿,故意谄媚道:
“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妹子就想和你打听下刘警官的事啊!你们应该挺熟的吧?刘警官就是那个……”,她窥见他那张阴沉着半边的脸便悻悻地闭上了嘴,做出一幅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乖巧的像只猫。
叶天微微怔了下身子,脑海中闪过刘警官每次考核时对他说“不合格”的情景,那冰冷得毫无温度的字眼于他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了。
他其实懂得刘警官的严格是为了出任务时的差错减少,可他绕不过心中的坎,毕竟没有谁喜欢挨训。
面对林恩的问题,他什么也没回答,只是轻哼了声,就连这种察觉不到情感的反应还被他表现得若有若无。
这种刻意压制的情绪就像屋顶的那把荒草,初春的时候未破土,秋末的时候不凋落,一年四季就在那里不合时宜地晃悠着**——长不好也死不了。**
而那微弱的声音几乎淹没在笔帽盖上的那一刻,就好像他从未展现出任何不满那样。他自以为掩藏的很好,可是却也难逃林恩的火眼金睛。
林恩鼓了鼓腮帮子,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实则她在酝酿着满肚子的坏水儿,好为这无聊的监禁生活寻点乐子。
可谁能想到?还没等她露出那颗尖尖的小虎牙开始胡说八道,眼前的实习警员就已经转身拔腿离开了,直接让她的计划完全扑空。
林恩有些气不过,可她也只能在背后胡乱地扑打着空气泄泄愤了。
叶天走后,安静下来的林恩又躺回了床上。搭在左膝盖上的右腿晃了几下,她透过那块被短粗的铁栏杆封印着的窗户望向星光。
她喜欢被光簇拥着的感觉,最起码这样不会太孤独,也不用刻意地去打开什么话题,更不会惹得一些人心中不快。
02
深夜的寒气重了,玻璃上氤氲着的水汽化作了细小的水珠簇拥着坠在上面,一个挨一个的。被收集在水珠里的光仍在努力地散射到黑暗中,糊在玻璃上的暖黄色就是最好的见证。
瑟缩了下身子的林恩有点耐不住夜晚的寒冷,急忙地把脚边的通用被子扯过来盖上。
林恩将胳膊枕在脑袋下面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发呆:“今天是第三天了,算算日子张叔该来接我了”,她伸出手指开始盘算着时间,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写满了期待。
期待?林恩在期待些什么呢——出去的自由吗?
林恩那种大大咧咧的性格是不会把这几天监视期放在心上的,而且她挺喜欢抬头有光的地方。要说她是惦记张记酒馆里的啤酒鸭还差不多——林恩认识张叔后最馋他的这项手艺了。
林恩的脑袋里幻想着啤酒鸭入口的画面,泛着红油的鸭肉咬在嘴里十分筋道,小麦味儿的啤酒沫上还漂着一层青青白白的葱花。
可惜,林恩咬到的不是啤酒鸭而是自己的嘴唇,好在这种痛感也唤醒了她的黄粱一梦。
“咕咕”两声传开,林恩捂着自己的肚子一脸没好气的样子:“这个张叔也真是的,我帮他摆平了老城区上那帮闹事的怂货,他也不来这探探监?”
林恩撅着嘴继续补充道:“人来不来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倒是给我送些好吃的进来啊~啤酒鸭就行!”,说完后她又从木板床上滚了一圈,像极了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只要一提到啤酒鸭,林恩的眼睛就开始冒光。她的胃被也是从那时被养刁的,张叔在吃食上面一向惯着她,张记酒馆里的餐点都让她吃了个遍。
林恩回想着张叔第一次给她做啤酒鸭的情形,熟醉的鸭肉被淋上一勺滚烫的红油,再洋洋洒洒地铺上一层炒至金黄色的芝麻。那时刚被张叔领回来的她自然是没见过这样的人间美味,没一会儿餐桌上的饭菜就被风卷残云了。
平复下心情后的林恩抿了抿嘴,她的眼球一转开始盘算着出去后如何敲张叔一顿大餐的事情了,一脸坏笑的她却显得有些可爱。
林恩的食指相互打转,她情到深处无法自拔:
“啤酒鸭啊啤酒鸭,你们就乖乖地等着我的宠幸吧~”。
这不拘小节的话引来了其他警员的注意,她立刻露出一幅人畜无害的模样,这种自如的情绪控制对林恩来说早就轻车熟路了。
毕竟她林恩可是五华街派出所的**“常客”,这是她第多少次进局子了?**
林恩自己早该记不清了,好在警署的备忘录上把涉及到她的案子记得清清楚楚。
密密麻麻的字迹堆砌在那几张泛黄的案件纸上,微微卷起的角边儿暗示着那是有年月的案件记录。
前几年关于林恩的那些“小偷小摸”的案底一直呈增长趋势,可近半年来除了酒馆聚众斗殴这档子事儿几乎没有什么不良记录。准确来说,应该是林恩遇见张叔后就在行事作风上收敛了很多。
况且林恩和派出所的警官甚至可以“称兄道弟”,其实人家警官从来都没认过她口中所谓的兄弟,还不是林恩“多次进宫”后觉得无聊就上赶着去和他们套近乎。
林恩的那张嘴皮子十分了得,她的攀谈技巧在这老城区里可是一绝,城区里的人几乎都知道青石桥附近的酒馆里有个能说会道的林丫头。
能用言语解决的问题尽量用言语解决,林恩遇到张叔后觉得当年读书时课本上的话越发有道理了。她在张记酒馆里工作的那些日子里磨掉了许多棱角,整个人身上的戾气淡了不少。
可是碰到触及底线的事情林恩还是忍不来,她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那般炸毛得厉害。
猫护着尾巴,因为是自己的。林恩护着张叔,因为是重要的。
03
前几日,几个街头里整日无所事事的游民在酒馆里闹事,嚷嚷着什么吃进去的菜不干净,非要讨个说法之类的。
旁边的客人也开始犯嘀咕,各种不实的言论都冒了出来。甚至还有人恶意带节奏,毫无证据却装得一幅伪善的样子,喊着“抵制无良商家”之类的话。
张叔的理论声被淹没在了那些言论中,它们像洪水猛兽那般可怕,相较而言真话反而变得苍白无力了。他的影子被灯光拖得悠长,足以让从他身边离开的客人都从上面踩上一脚。
顺着客人离开的方向望去,那几位闹事人已经开始理直气壮地砸东西了。
桌椅板凳转眼间就被统统掀翻,菜汁和酒水搅在一起,从桌子上不断地渗入在地板中,不紧不慢地落着。
眼前的场景像无法暂停地电影一样在张叔面前放映,他的胳膊在微微颤栗着,可没一会儿就停了下来。松弛下来的胳膊有气无力地挂在那里,像极了可以任人摇晃两下的老钟摆。
顶着寸头的闹事人大摇大摆地从张叔旁边走过,顺便踢翻了脚边的老木椅。这张木椅有些年月了,据说酒馆刚成立时就在了,也陪着张叔度过了那段最难的路边摊时光。
那位寸头男扭过头白了眼张叔,又冲着他脚边淬了口吐沫:“都一把老骨头了,还没看懂这局面吗?!”。这充斥着威胁的疑问好似没有别的答案,只有让人违心说出的肯定。
张叔反抗的话到了嘴边却生生地给咽了下去,只见他的唇齿间支支吾吾地蹦出了几个字:
“我…你这人…”,叉着腰憋红了脸的他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就差跺脚发泄了,可他却出乎意料地忍住了。
他懂老城区这块的规矩,有的时候该忍的就得忍。况且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最好是私了,因为就算闹大后讨了个说法回来,酒馆的生意也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暖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不如偃旗息鼓,咬咬牙就把这事翻过去了。
皱着眉头纠结的张叔被一阵摔酒瓶的声音惊扰到了,劈里啪啦得很是烦人。
寸头男用余光瞥了眼他:“老头~现在你总归是懂了吧!”,他冲着张叔的方向挑了下眉毛,“不对,应该称您,这点尊敬我还是有的!”,挂着一幅刽子手的嘴脸,皮笑肉不笑得惹人生厌。
那对眉毛回平的时刻,他手中带着豁口的酒瓶从掌心中滚落下来,不急不慌。蘸着酒水的玻璃渣溅了一地,而那每一块碎片仿佛都在无声地叫嚣着。
张叔怔了下身子,他踉跄着向前跌了几步踩到了那片酒渍区。脚底下的濡湿渗了上来,碎在地上的啤酒瓶子流出来的酒已经蔓延到了这边。
破碎的绿色玻璃瓷片中还呈着未流干的酒,里面藏着的小麦味儿在不停地渗道空气中,也飘到了张叔的鼻子下面。
张叔吸了两下鼻子,眉毛皱到了一块儿,那副面相被头顶上的灯光映在了绿瓷片中,也随着里面的酒水晃来晃去的。
已褪去白沫的啤酒将他的表情映得更加清楚了,这下他连自己都无法欺骗了。
砸东西的劈里啪啦声还在继续,张叔退一步的沉默反而助长了那帮混子们做坏事的底气。
当张叔要跨步上前有所动作时,刚从外面回来的林恩就风尘仆仆地赶了进来。骑着上菜的电动车被她扔在了外面,里面的蔬菜也随着倒下的车子滚地到处都是。
酒馆门口还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三五人挤在一堆儿调侃着刚才的发生的事情。当然也不乏明事理的人,有那么几个人退到后面的空旷场地打电话报警的。
酒馆内的林恩看到这副满地狼藉的场景怒气直升,她的拳头紧紧地攥到一起,隐约间还能听到骨骼摩擦的嘎嘣声。
张叔赶忙走上去劝她不要动粗,他太了解林恩那个驴脾气了——什么事都想讨个说法回来,那种倔劲儿他可是深有体会。
那次青石桥上受损的摊贩中当时也有张记的酒摊,却不是林恩所为。当时她可谓“舌战群儒”,同摊主们争论了半天——不是她本人造成的一律不负责。
可其他摊主哪里管的上那么多,自然是抓着她不放了,最后她能“虎口逃脱”还不是张叔好说歹说地从中斡旋,才给了她更多解释的机会。
这不?!现在这种不受控制的局面里,还没等张叔拉住冲动的她,林恩就窜出去了。
那个带头闹事的人的衣领被她狠狠地攥在一起,那块白色的领口拧巴得不成样子,那些褶皱的条纹四横八纵地铺展开来,里面掩藏着的是林恩难以平息的怒气。
“你你想干什么啊?”闹事人被林恩强大的气场吓得直打哆嗦,“我我~”,他又急忙吞咽了两下口水给自己压压惊,“我上面可是有人的!”他直了直腰板让自己显得更有底气一些。
面对他的威胁,林恩的表情却淡得很,可她嘴角上扬的弧度倒是尽显讥讽。她之前一个人在外面漂泊的时候没少听到过这种话,没想到现在听起来却是刺耳得很。
旁边的两个跟班觉得他们占了下风,便趁着林恩不注意偷袭她。就这样,她的额头上被酒瓶子的碎片划伤,向外冒着泊泊的鲜血。
其实林恩的性格但凡软弱一点,老城区酒馆里就不会发生聚众斗殴那档子事。可是但凡不成立,她头上未痊愈的伤疤就挂在那里,以后去不去得掉也不好说。
那道疤对林恩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它更像一位战士的勋章,那是她拼命守候自己所捍卫的东西后应得的荣誉,是她很长时间后依然可以笑着回忆的往事。
04
林恩翻了个身,顺着铁栏杆爬进来的星光洒在她受过伤的右侧额头上。顺着栏杆缝隙进来的不止有光,还有风,带着青石桥底浓郁的泥巴味儿。
这股味道林恩再熟悉不过了,她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甚至曾经的她闻起来还会心尖一颤。
林恩望着那扇聚集着小水珠的窗子,她开始发愣。夏夜气温低,窗子上的那片水珠慢慢地渗开,化作了一滩掩着月光的水雾。那片朦胧后好像藏着很多东西,不止是那束照亮了暗处的光,还有更多随着风逝去的人事物。
映在窗户上的那双眸子里好像也起了一层雾气,遮住了瞳仁里原有的光亮。那种觞好似是骨子里自带的,是隐藏到极致以至于很多人都看不透猜不出的。
林恩之所以讨厌那股泥巴味儿,是因为她有段时间闻到想吐。
当年,她放学回家的路上,隔三岔五就被几个大一点儿的坏男孩捉弄——她被那些人推进过青石桥底的一块淤泥塘里好多次,那不深不浅的高度不会出事,却让人挣扎得不行。
那些淤泥紧紧地裹在林恩的身体上,她怎么甩也甩不掉,就好像在那里扎了根。
林恩同他们反抗过很多次,但最后都是一样的结果——淤泥四溅。她在里面不停地扑腾着,想要寻找一棵救命稻草,可惜半荒废的河道里终究长不出稻草。
那种情况下,她寻不到半点帮助,寻得到的也只有河岸上传来的阵阵嘲笑声。那些嘲笑声像极了淤泥塘里泛着的水泡,破碎后又有新的补上来。
好不容易停下来了,林恩终于有了喘口气休息的机会。她眼底的戒备也少了些,总算是能够窥见一丝波澜了,多少有了些灵动。
那些坏男孩儿走后,林恩却迟迟没有上岸。
她探头探脑地望了望那些人有没有走远,沾着泥浆的头发耷拉在她的脸颊两侧,好似给那白皙的脸蛋染上了一层蜡。
那副混着泥泞的脸蛋坚毅得很,她知道自己不能正面和他们硬刚可她也没有半点认输的意思。
林恩扬了扬下巴,心里暗自坚定着:下次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不允许也不可能!
深陷入泥塘里的双脚被林恩猛地拔起,连同心底所有的怯懦也一并驱逐。她淌着脚边的淤泥,一步一步地向岸边走去,那些深深浅浅的足迹里缀满了夕阳的余光。
风一吹,半暗半明的光搅乱了那片荒芜的泥塘,林恩的影子也跟着乱晃。那身影却没了先前的怯懦,一圈圈金边镀了进去,看上去刚毅了许多。
林恩逼着自己去成长,“软柿子”的头衔带了这么多年总该是摘掉了,她在心中暗暗发誓。
当时的林恩绝不会料到这个决定会影响她的人生轨迹,本是无奈之举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下去了。这么一想竟然有股“逼上梁山”的味道?!
可林恩却不是“替天行道”,毕竟这些年来追鸡捻狗的事她也没少做。因为她始终觉得一个野孩子要想不被人欺负,总要有些拿得出手的“战绩”来唬住那些看起来更凶的人。
想到这里,林恩不由得为自己当年的幼稚行为笑出了声。
她又扯着嘴咂了咂那股泥巴味儿,眼底敛着微光:“淡了许多,也没…”,林恩顿住了,那些陈年旧事像堵在心里的石块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其实,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早就该往事如烟了。林恩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现在的地步了,越回想越怅惘,眼中又起了一层薄雾。
她紧抱着双臂蜷缩成一团,慢慢地向墙壁那端靠去。墙壁湿寒坑洼,入夜后还挂着点粘腻的水珠,一般人躲着还来不及呢!
可这对野惯了的林恩来说算不得什么,想当初某人可是没少光顾四处透风的桥洞。
面对着这个近在咫尺的依靠,林恩当然是义无反顾地靠紧了。就在她靠着那面墙发呆的时候,不远处传来挖掘机作业的轰隆声。
那条荒芜的河道旁立着几个黄色的铁皮挖掘机,较为顽固的淤泥被挖斗一点点地除掉。成堆的泥巴随着摇臂落入翻斗的那刻,好像一切都干净了不少。
05
派出所的办公区里也开始了一阵碎碎念,好像无意地附和着传进来的嘈杂声。
一位年过中旬的女警官趴在椅子背上,招呼着旁边工位上的人过来,一幅要开始唠家常聊八卦的样子。
周遭的人都是留下来值夜的,想着听上几句解解闷提提神也无大碍,他们便一股脑儿地围在了女警官的身旁。
几乎留值的那三五人都过去了,但新调过来的那位实习警员明显对这件事无感。
他仍旧在台灯下翻看着档案,不时地转着签字笔思索一二,然后一排排铅字在他随身携带的棕色记事本上铺展开来。
暖黄色的灯光顺着他俊朗的脸颊落在本子上,影影绰绰地漫上了那片字迹。叶天低头抬头的瞬间,阴翳和光亮也较为混杂地转换着,但仍能窥见开头的那句标语。
“关于林恩的案件复盘(2004年~2009年)——不良行为剖析”几个大字有些扎眼地写在了标头处,生怕别人眼神不好看不见似的。
叶天仔细地翻看着林恩过往的丰功伟绩,他整个人的眉毛都快拧巴到一起去了。看来前辈们之前提及的关于林恩的闲谈并非子虚乌有,毕竟那堆白纸黑字摆在那里,这就是无争的事实。
叶天又往后面翻了几页,翻到了最后面的案件跟进心得。他本不打算去看的,因为前面那些翔实的资料已经把林恩这个人解释得够彻底了,她应该就是叶天最瞧不上的那种人。
整个老城区的人都知道,五华街派出所里新来的叶警员是多么的刚正不阿。
就拿上次城口的摊位之争来说,他跟两位杠上的摊主掰扯了两个多小时,就那样耐着性子地同她们讲道理,辨是非。那次也是他的搭档见他说话最多的时候。
叶天平日里确实话少,也不愿与人多说。可是只要碰上案子,无关大小,他都足够用心也不怕麻烦。他之所以额外关注着林恩的案子便是如此,因为这是他专业素养的体现。
办案时最忌讳的就是夹带私人情感,这是叶天刻在骨子里的处事准则。即使林恩给他的印象出奇的差,他也依旧会更全面地分析这些案件,看待这个人。
本着公正的原则,叶天把这几页的心得全看完了,一字不落。
看完后,他扶着书页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透着年月味道的档案纸泛起了微微的褶子,一点点地蔓延开来,直至他的指腹也能感触到这种轻微的变化。
就是这样不经意的一瞬间,叶天的心也起了褶子,那些内容撼动了他最初的认知。
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叶天有些出神地望着那些档案。
叶天微微皱起的眉间写满了疑惑,林恩似乎不像他所看到的那么不堪。
结尾落款处的名字让叶天更加肯定了自己刚才的念头。毕竟刘警官的名字就是一种无形的担保,她这几年在老城区处理过的案子基本都是零出错。
办公区里的台灯是那种厚底绿漆的,很老的那种牌子,也就较偏远的城区还在用了。开的时间长了,灯罩里的钨丝积着一层灰蒙蒙的翳,发出的光也衬得叶天的面色暗了下来。
随之暗淡下去的,还有他眸中的光。
难道他一开始就主观臆断了吗?!
叶天难以接受自己判断失误,可刘警官留下来的这些记录无不在说明着他的错误。
其实,叶天第一眼看到的也没错,只是他忘了一个坏人也能有好的一面罢了。又或许,那些错事里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她后来有去弥补,也曾拼尽全力去摘掉那个名为**“坏”的烙印。**
叶天发愣地望着刘警官当时的案件随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灼了下,辣辣的还有些疼。
“2004年的校园斗殴事件,林恩属于过度防卫。
本来是原告挑事在先的,可后来林恩还是托我送了几次鸡汤给那个男孩。
她当时再三叮嘱我不要提起‘林恩’这两个字,说是怕人家郁结于心影响康复。
每次她都准时地出现在我们约好的地方,拿给我的鸡汤也是味道纯正且装盘讲究的,我也知道那鸡汤是她当时所能拿出的最好的。”
“2008年的青石桥事件,林恩是为了躲避追她的混混才设的路障。
可那群人后来根本没走那条路线,林恩最后有理也说不清了。后来,我多次找寻那些受损的摊贩进行商谈却无功而返。
好在张叔愿意听我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在他的帮助下这件事才有了商量的余地。
林恩也通过在张记酒馆打工赚钱把之前欠下的赔偿款慢慢还上了。”
“我后来问过张叔为什么会帮林恩,他却反问我帮她的原因,这让我当时一头雾水。
张叔思忖了会儿说,觉得她并不坏吧!如果非要找个理由也不是没有,张叔说林恩身上的那股倔劲儿太像年轻时的自己了。”
面对这些事实,他翕了下薄唇,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可是滚动了下的喉结却骗不过自己,所有的情绪又被压入了胸腔中,横冲直撞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
叶天将桌角的签字笔拿在手中轻旋了几下,紧接着几行洋洋洒洒的字迹落在本在上。
他开始迫切地分析案件并汲取经验,这也是叶天一贯的作风。
凡事都快点解决,绝不拖泥带水。这是叶天在警校时给自己定下的规矩,向来各门成绩都是优的他对自己的要求一向都很高。
06
一旁的女警官看着人来的差不多了,她便挺直腰板探着脑袋向门口那边望了望。见刘警官没回来,她长舒了口气,就像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围在边上的其他人笑而不语,挤眉弄眼地会意着组里人尽皆知的秘密,一个个的都在努力地憋笑。随着一声嗤笑传开,旁别的人也纷纷破功了。
一位警员站出来,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放心吧,刘警官没回来呢,我们都给你盯着呢~这次不会被挨骂的!”,随即他又嘱咐了身边的同事多留意些。
“对了,你们听说没?!这次的河道修复工程肯定是要大干一场了!弄不好,我们过几天处理完手头的案子还要过去帮忙呢~听领导们说,好像是项目吃紧人手不够啥的……”
“怎么回事?那个工程不是这几天刚动工吗,咋这么着急啊?!”
“我听说啊…”,女警官顿了下来。
她低着头望向自己打转的手指,犹豫了会儿继续说道:
“这事好像从半年前就开始筹备了。那个时候只是区里边传来个消息而已,八字都没一撇呢~可是耐不住那位大叔隔三岔五就去递交材料,打听进度啊!他好像对这事格外上心呢!”
刚才搭过话的警员一幅故作聪明的样子,弯下身子来试探着问道:
“是张记酒馆的张叔吗?青石桥下的那条河道要是修复了,他家酒馆的位置就更好啦,到时候定是座无虚席,恐怕老张又要狠狠地赚上一笔喽!**”**
女警官哼笑了声,她没想到会听到这种回答,慢慢回拢的嘴角里掩着几分尴尬。
她拿起手边的茶杯胡乱饮了几口,润了润干燥的喉咙。茶杯盖子扣上的那一刻,氤氲开来的热气在她面前缓缓地褪去。
随着空气中的这块白色团子从两人的视线中消失,女警官释然地望着那位警员:
“我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我错了!偶然间听张叔说过他的初衷,他说河道里的淤泥塘要是清除了,乡里乡亲的居住环境就能再上一个台阶**~”,说着说着她的眼睛里好似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那他没什么私心吗?”搭话的那位警员有些咄咄逼人,他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望着坐在椅子上的女警员,眉宇间藏着半丝挑衅的意味儿。
她把椅子推到身后,猛地站起身来:
“有私心又怎么了?!况且人有私心也很正常吧!”。女警官的声音有些冲,刚才围在周围的人都已退回到自己的工位上了。
她的身子有些微颤,似乎是被眼前人的反问气得不行。紧接着她又反驳了几句话,可听起来有些有气无力。
坐在不远处的叶天有些听不下去了,他头也不回地整理着档案:
“张叔有私心是很正常的事啊,毕竟他也是个普通人!而且他很可能是为了让某个人早点从那些痛苦的回忆里走出来。”
话落,办公区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各自忙着手头的任务了。
叶天有条不紊地绕着档案袋上的线圈,直到白色的线头一点点服帖地收拢在那个铁环周围。
他顺着这个方向抬了抬眼,铁栏杆后的林恩的脸上正挂着浅浅的笑容,与刚才靠着墙的面露难色大相径庭。
没错,刚刚那两个人在争论的时候,叶天已经朝着这个方向望了几次了。按他的话来说,观察也是一项好的调查方法。
可他现在有些看不懂眼前的这个女孩了,不懂她那复杂多变的神情,不懂她一个人是如何熬过这些年的,更不懂她遭受过什么样的伤痛。
这所有的不懂都叩击着叶天的心扉,这背后的答案也亟待探索。叶天抿了抿唇,他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要弄清楚这些事。也许这些问题于他而言并不难,毕竟他也曾是个全优学霸。
从办公区传到林恩耳边的嘈杂声已全然退了下去,不近不远的距离说是什么都没听到几乎不大可能,除非是自欺欺人。
“**青石桥,淤泥塘,半年前,张叔”这几个字眼串在一起就足够了,懂的人自然懂。**
林恩的头抵在后方的墙壁上,张叔那些较为怪异的出门举动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地闪过。她也曾好奇张叔为什么频繁地去区里进货,这下子就说的通了。
进货是幌子,请求加快河道的修复才是真相。张叔费尽心力去做这件事的私心就是希望她能快点从先前的阴影中走出来,至于多赚钱的事他压根儿就没琢磨过。
一幕幕的往事涌上心头,林恩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头昏脑胀的。她鼓起腮帮子还故意把眼睛瞪得很大,眼眶里的那点晶莹在不停地打转儿,游走在将落未落的边缘。
回忆的累了,她就把头轻轻地靠着墙休息。天花板上吊着的钨丝灯泡着实该换了,发出的光都是忽明忽暗的,差一点就看不清她眼角的泪痕了。
这是林恩长大后第一次哭,之前的事哪怕再难扛她都咬牙挺过去来,一滴泪都没流过。但这次的泪是热泪,甚至能给那冰冷的水泥墙面带去一丝温存。
林恩突然跪坐在木板床上,拱着手掌去接住那些落下来的灯光,接着她又轻轻地吻了下。
现在微弱点没关系,攒的多了自然会很亮的,她自以为聪明地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却是满脸的孩子气。
林恩望着捧在手中的光垂眸道:“看来刘姨当年没骗我,抬头有光的感觉真的不错!”
07
穿透微尘的灯光在她面前漫开,林恩眯着眼睛感受着这一切。这种温暖的光感有些似曾相识,林恩上次见是在刘警官那里。
半年前,五华街派出所的大铁门被人猛地推开。
略带锈迹的滑轮与水泥地面摩擦过后产生了点点火星,不一会儿又沉寂在了门打开时带起的阵阵尘土中。
林恩被从局子里放出来后没有趁早离开,她站在警署区域和外围地区的分界线处愣了一会儿。
秋初的风扑在她的脸上虽有些涩,却带着老城区河道上特有的淤泥味儿。林恩觉得熟悉便咂了咂嘴 ,灌入胃里又是一阵五味杂陈。
刘警官的招呼声从林恩身后传来:
“林恩,先别走,我有话同你说!”,林恩收回了刚要迈出的脚步,又故作扭捏地转过身去准备迎接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那般。
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五年前刘警官还是实习警员的时候便是这样叫住了她。
当年案子了结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其他警察都拖着疲惫的身子赶忙下班回家。似乎一件案子结束后所有人悬着的心都落了地,可却忘了当事人的内心想法。
刚从派出所释放出来的林恩还心有余悸,她没想到自以为的“正面回击”竟然会换成个人档案上永远也磨灭不去的犯罪记录。
林恩的脚步声略有沉重,她整个人丢了魂似地在派出所大门口晃荡着,也把自己浸在了那片黑夜里。夜风带来的冰感笼在她的周身,林恩却没有做出任何类似搓手取暖的反应。
她任凭老城区的风肆无忌惮地钻进衣口,绞着自己的每寸肌肤,也许只有这样的疼痛才能唤醒她那颗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的心。
林恩的影子被拖的悠长,她双眼空洞地平视着前方:
“鉴于林恩认错态度良好并未给受害人带来严重的创伤,且该校园斗殴事件的原告挑衅在先,本局决定判处林恩缓期徒刑一个月以示警戒。另外,该行为将永远记入被告的人生档案中。”
这句判决词的语气和刚刚审讯室内警官说的如出一辙,她有些嘲讽自己的意味。
唯一不同的便是林恩说完后的嘴角上调,皮笑肉不笑地一扯把所有不快都藏了进去,她又提了口气把腰板挺直,想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
可白纸黑字的案底记录就刻在一个人的生活档案上,擦不掉也去不除,就那样深深地刻在那里。
“嘀嘀嘀!”派出所门口开出来的一辆车朝着路中间的林恩猛按了几下喇叭,司机又打开了车灯以示提醒,橙黄色的灯柱打在了林恩身上,瞬时间有些刺眼。
林恩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从门口赶过来的刘警员一把拽了过去。忙着出任务的警车呼啸而过,闪烁着蓝红色的警灯也逐渐消失在那条柏油马路上。
“你疯啦!刚才那种情况多危险,万一有个闪失呢?”
刘警官面露愠色,她想过很多同林恩的开场白,因为她刚开始跟进这个案子的时候就十分留意她面前的这个问题少女了。
面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的这句话,林恩一时语塞,脑子里想好的那些带刺儿的话全都被她吞了下去。
过了会儿,淡淡的一句“谢谢”冷不丁地冒出来,像转瞬即逝的流星那样来去匆匆,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刘警员愣了下,看来其他警官口中那个混迹老城区的问题少女也不是那么无可救药,她就把原定的那些说教通通抛在了脑后。
林恩转身刚要走就被刘警员叫住了,刘警员攥着林恩的胳膊又望了望手腕上的时间点:“你等下哈,马上就可以了!”,指针从表盘上转动着,齿轮的咬合声甚至也能在静夜中听见。
分针和秒针重合的那一刻,刘警员分毫不差地说了声:“抬头~”。
橙黄色的灯光从派出所墙围顶端洒下来,藏匿在黑夜中的雾气也随着那抹光四散开来。染着光的雾气也晃到了林恩的眼眸中,她释然地说了句:“有光!”
暖色系的灯光容易让人放下戒备,刘警员看到林恩没有像先前审讯时那样警惕,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黑夜里还能看见光,看来生活对我们还不错啊!你说是吗?”
话落,林恩面无表情地挣开了刘警员的手,她的胳膊脱落后便无声地拍打着空气,也晃碎了落下来的那束光。
那种无力感在刘警员心中蔓延开来,她拖着疲软的身子向派出所中走去。好像她之前做出的所有努力瞬时间被抛到了一个无底洞中,就那样没有任何回应地向下沉沦着。
刘警员默默离开的背影尽收在林恩眼底,心里不由得疼了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林恩望着远去的刘警员:“也许是吧!”,这迟来的回答声不大不小,刚刚好传到了离去之人的耳朵中,也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心上。
刘警员怔在了原地,门前的灯光将她的眉眼揉进那片暖色中,好似那蔓延出的温暖也在不断填补着她心中的那口无底洞。
过了会儿,她没有选择回头,而是背着身子摆摆手示意林恩回去。 刘警员向着前方的那束光迈去,那个镀着金边儿的身影也缓缓消失在林恩的眼底。
08
半年前,还是林恩熟悉的老地方,这次依旧是她踏光而来。可那熟悉的步伐却变得轻快起来,果真是警员变成警官后,方方面面的效率都会提高不少。
刘警官的步伐被笼罩在身后的光影中,这样看起来便柔和许多,像极了她们初见于此的模样。
“有光!”林恩这次没用刘警官提醒便说了出口,眼底波澜万千,太多的话都装在了里面。
谁也没想到再见面时还是当初那个场景,两个人的身份依旧如此尴尬。
落下来的光硬生生地打散了夜里的雾气,四散而逃的微弱水汽溢在她们之间。水汽可以随着风飘到很远的地方,但是林恩不可以,她必须要直面这一切,没得逃也逃不掉。
刘警官低头看了下表,指针和分针完美地重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你还记得啊?”刘警官指着自己的表盘有些惊讶,她没有想过那件事会被她记这么久。
林恩探头探脑地环视了四周,几乎没什么人,偶尔只有几辆车从旁边的马路上驶过。
她憋着笑走上前去,一把揽过刘警官的肩膀:“这是肯定的啊!谁让你是我刘姨呢~” ,她又踮了踮脚,贴的刘警官更近了,甚至像只温顺的猫那样在刘警官的肩头上蹭来蹭去。
林恩继续蹭着,她却感觉不太对劲儿了。刘警官的肩头应该是那种硬邦邦的肌肉感,可现在蹭着的却十分硌得慌。
原来刚才闭着眼回忆往事的时候她睡着了,现在她蹭着的自己的,肯定会硌啊。林恩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偏瘦了,她决定回酒馆后要多吃上几顿啤酒鸭,争取把张叔吃穷。
警署办公区域又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正盘算着如何吃穷张叔的林恩停了下来,她撑着身子向那边望去:“按照刚才其他人的反响应该是刘警官来了,看来是老熟人啊!”,林恩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挑。
刘警官过来的时候被她的几个同事拦住了,他们指着文件上的疑惑点向她问东问西的。
叶天手中的笔被刘警官一把夺过后,洋洋洒洒几处波浪线就落到了纸上,几乎所有的关键点都被找出来了,就像她抓人时从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那样。
处理完其他警员的问题后,刘警官径直地朝林恩那边走去。夹杂着泥土的湿脚印摆了一道,深深浅浅的土黄色铺在了派出所洁净的白瓷砖上,并随着刘警官的步伐蔓延开来。
刘警官快步走到那扇铁栏杆围起的拘留室时突然停下了脚步,积攒在裤脚上的水珠落了下来,顺着那块被树枝划坏的牛仔布料滚到了脚踝上。
带着擦伤的脚踝本就没来得及上药,这下被冷水舐犊过便要几日不见好转了。这伤是刘警官出任务时弄的,她去张记酒馆重新调查了一次,回来的时候又去了趟河道那边。
水珠砸在地上发出的响声有些闷,与办公区里警员们争抢着各抒己见的氛围格格不入。
刘警官俐落地转过身去:
“**下次你们办案的时候仔细些,别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坏人!**”,后半句话穿透室内的空气到达他们耳中,又狠狠地烙印在了那些忙东忙西的警员心里。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被靠在墙边的警员不小心打开了,高瓦数的灯打下来的光能清楚地映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从容或难为情都真切地被放大出来。
叶天紧紧地攥着文件夹, 他轻咬着自己的唇直至有些泛白。其他警员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刘警官的教诲,他那微微佝偻的背影有些太突出了。
他因为看重表象快速结案而忽略了重要线索,因此真相被裹藏在其中。
这个世界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隐瞒的再好也会有败露的时候,就像窗外的夜风拱开了窗户闩把办公桌上的文件吹乱那样。
这场及时风刚好缓解了尴尬而又沉闷的氛围,警员们蹲下身子捡文件。
“大家捡文件的时候千万别乱了顺序,一味求快的话可能会出差错。办案也是如此,我希望大家经手的案子都要把纰漏做到最小,那个限度又最好是零。”
刘警官走到叶天身边继续说:
“这次老城区酒馆的聚众斗殴事件明显是有人在带节奏,林恩属于正当防卫。上面的通知下来了,这孩子今晚就可以放出去了。”
叶天挺直了腰板大声说:
“此次林恩案件的失误全在于我,对不起!下次我会杜绝类似事情发生的。”,他放下了所有的面子,郑重地道歉了。
刘警官被他的举动震惊到了,她刚才之所以没挑明就是怕他难为情。没想到他如此的直截了当,刘警官满意地冲他笑了笑,她也在心里认可了这棵好苗子。
09
林恩蹦跶着从大铁门里走了出来,她整个人神清气爽的,丝毫没有这个点该有的困意。门口的探照灯也暗了下来,林恩估摸着该晚上十点多了,她做好了自己走回家的准备。
正当她从马路往青石桥拐弯儿的时候,桥头的那段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契合在了老城区特有的夜色中,也半掩在了白蒙蒙的薄雾中。
那个身影本来就不太高,现在望过去貌似又蹉跎了几分。林恩连跨了好几个石阶,飞奔到张叔的身边。
林恩微微踮起脚尖一把搂过张叔:
“叔,这次您就别骂我了呗!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她还在台阶上蹦来蹦去的,调皮得很。
张叔抬了抬下巴,示意着林恩头上的伤口:
“人家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这伤口还没好就又开始活蹦乱跳的了?”
她的脚步立刻收敛了起来,整个人也乖巧了许多。
回酒馆的路上,夜风渐渐肆虐起来。风是迎面吹来的,打在脸上有些涩涩的感觉。
并排而走的张叔往斜前方垮了一步:
“酒馆快打烊了,我要赶回去收摊儿~”,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就理所当然地走在前边了。
林恩刚想开口让张叔去忙却又把这话收了回去,没想到最后传到空气中的竟然是一声嗤笑。
她在心里暗暗想着:这半年里,张记酒馆发展得还算红火。张叔也雇了几名伙计,像收摊这种琐碎的事根本用不上他亲自出手,别的员工都会给收拾妥当的。
“你怎么了?”
林恩的眼球一转:“呃~没事啊!”,她望着河岸边的施工队继续说:“就是这河道翻修起的尘土有点大,刚才一个没注意就呛住了!”
张叔没在搭话了,他继续向前走着。那不紧不慢的步伐正好和林恩拉开了一个身位,恰好地挡住了吹往林恩额头上的风。
林恩也不挑破,就那样跟在他身后,脸上带着浅笑。
快到店门口的时候,张叔没来由的问了句:
“你这几天想张叔了没?”
牌匾周围的灯光衬着她的脸颊,林恩也不忍心搅了这么好的气氛。
她上前一步扶住张叔的胳膊,一脸认真地望着他:“**想啊!当然想张叔您啦~我可是天天想夜夜想嘞!”**
林恩的眼神突然变得狡黠起来:
“**想您做的啤酒鸭,最想的就是这个啦!”**
还没等张叔发脾气,林恩立刻就掀开门帘钻到店里去了。
店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客人们早已走光了。其他位置的桌椅也已经收拾好归位了,只有西南角那桌还摆着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还有冒着热气并散着辣味的啤酒鸭。
随着林恩慢慢靠近那个桌子,氤氲开来的热气也越发灼人,她的眼眶也开始变得红红的。
去了趟后厨的张叔端着碟子走过来:
“傻愣着干啥?!坐下吃饭,都是你爱吃的!”,他又把手里拿着的烤膜放到林恩跟前。
张叔坐在对面望着她:
“啤酒鸭配烤馍,你最喜欢吃啦!”
林恩伸出筷子夹了几大块鸭肉放在烤馍里,然后她大口大口地咬着,吃的满嘴是油。
张叔交叉着双手抵在下巴处,他扭头望了望窗外:“等再过上两年,青石桥底的河道修复好了,你就能尽情地坐在这里边吃啤酒鸭边看风景了~”
她眼眶中的泪实在是控制不住了,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覆盖了她嘴角的那块油渍。
10
两年后,叶天要被调回区里了。
刘警官为了给他送行,特意在张记酒馆订了一桌。
桌上的菜几乎都是林恩亲自做的,她这两年跟着张叔学了不少手艺。
刘警官打量着这满桌子的菜:
“**呦!今天这菜可都是我们小天爱吃的啊~咋这?他张叔还特意打听了叶天爱吃啥?!”**
张叔咂了口杯子里的白酒:“这桌子菜可不是我做的!”,他夹了颗花生米放在嘴里,顺带瞥了眼林恩,“**我也没那闲工夫打听人家爱吃啥,分店的事就够我忙的啦!”**
叶天夹了一块最大的啤酒鸭放在清水里过了下,紧接着又把它放在了林恩的盘子里:
“你喝酒易醉,吃过辣的会胃疼,这些都要多注意!”
“知道啦~”
林恩一脸不情愿地把鸭肉塞进嘴里,她总觉得这样的啤酒鸭不对味儿。
他们吃饭的桌子是西南角的那张,从窗户往下望可以看到潺潺的流水。
青石桥底的河道修复地十分顺利,也可以通船了。
其中,往来区里和老城区的船舶数量不少,船次也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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