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信

那应该是冬天的沙滩吧,因为他画在沙滩上的她,戴着一顶厚厚的土耳其毛毡帽,两只一模一样的贝壳,是她的眼睛。

01

米修躺在游泳馆的跳水板上睡着了,教官匍匐着,小心翼翼地爬过去,想要抓住她的脚踝。因为当工作人员发现她的时候,下面游泳池里的水已经放光了。

她翻了一个身,跳板晃起来,教官“啊啊啊……”地摔了下去,粉碎性骨折。

她去医院探望教官的时候,腕上戴了很久的度母手绳突然断裂,被冲进了水槽,她拆烂了病房的洗手池才取出来。教官气得七窍冒烟,支使家人立刻把她赶走。

走在路上,米修已经忘了当初因何愿望而系上它,只是它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是不争的事实。有些人也是这样,时间久了,已经忘记了当初是怎么在一起的,但是,他已经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

与阿仑分手之后,她便报名来这家游泳馆学游泳。第一天,她用力过猛,拽下了泳池边的扶手;第二天,教练扶着他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被她狠狠抽了一个耳光;第三天,她喝了一大瓶梅酒,在游泳池里吐了……

米修与阿仑分手的原因,说起来有些可笑,他们一起出海看飞鱼,在甲板上,米修问阿仑,“如果我和你妈一起掉海里了,你先救谁?”

多么老套、弱智、无聊、欠抽的问题。

阿仑想都没想,说:“当然救我妈。”

米修气炸了,就算不是救自己,也应该先救最近的,这才是标准答案。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之前许多琐碎的事情也被扯进来,比如阿仑不肯吃她吃剩的苹果;比如看电视的时候和她抢遥控器;比如出海一个星期了,连飞鱼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总之,在空无一人的大海上,他们分手了,这是一件多么孤单,多么令人绝望的事情。

分手之后,米修遇见阿仑的双胞胎妹妹林美奂,才知道,阿仑的妈妈在他们兄妹七岁的时候溺水去世了。美奂告诉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难过。米修想到自己问阿仑这样的问题,勾起他伤心的往事,是多么可恶的一件事。

可是,当她想要说对不起的时候,阿仑已经和他的师妹木小树在一起了。

今天是阿仑的生日,也是他们分手后的第十四天。她走过去,撕掉日历,有些怅然,仿佛这一年都只在等待这一天。

手机忽然响起来,是阿仑,他应该鼓了很久的勇气才打这个电话的。他说:“我照顾的长颈鹿要回非洲了,你要不要来和它告别?”

米修没有说话,就只顾着哭了。

他又说:“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米修说,她哭出了一个很大的鼻涕泡,自己笑出来,“生日快乐!”

“我忘记今天是我的生日了,长颈鹿要走,你也要走,我都难过糊涂了。”

挂了电话,米修尖叫着吻了一下手机。

02

米修躺在椅子上,伸长了左腿,文身机发出“哒哒哒……哒哒哒……”细密的轻响,她疼得皱紧了眉头,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消毒水的味道。

她在脚踝上刺了一尾飞鱼。

文身师是一个打着耳钉、眉钉、鼻钉、舌钉、唇钉,满头小脏辫儿,化着歌特妆的韩国大叔。他文过的图案会拍下来,以后如果谁想文相同的图案,他都会拒绝。

“如果是情侣想要纹一样的刺青呢?”米修问。

“NO。”大叔坚定地摇摇头。

不过,如果非要刺青的话,阿仑也不会刺飞鱼。他会刺一头鹿,一头来自非洲、又回去非洲,不能低头、不能摇头的长颈鹿。

动物园又从非洲运回来一头长颈鹿,据说是上一头长颈鹿同母异父的弟弟,刚刚满月。阿仑坐在鹿苑的矮墙上,它便会跑过来,舔食他手里的鹿饼。

因为长颈鹿太小了,晚上也需要人照顾,阿仑便从学校搬到动物园暂住。米修每天下课之后,坐32路公交车穿过大半个城市,过来看他。

等晚上,长颈鹿睡着了,阿仑又会手拉手送米修到站台,乘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学校。那段时间,阿仑每天给小鹿配餐,所以他的手指上,总是残留着西芹的香气。

有好几次,阿仑都说她,“不要来回跑了。”

可是米修不肯,“北极雁鸥会飞越两万英里,从北极到南极;美洲鲑鱼用一生的时间,从太平洋深处游回阿拉斯加,知道为什么吗?”

“这是动物本能的季候迁徙。”

“错,是因为它们愿意。”米修笑得赖皮,“I Do.”

动物园的海洋馆,从日本的北海道运来一对白鲸。天气晴朗,夜深月圆的时候,它们会跃出水面唱歌,还会跳舞。

一个满天星光,夜雨转晴的晚上,阿仑和米修悄悄钻进了海洋馆。蔚蓝色的水池里,两只白色的鲸鱼,一次又一次,相拥着浮出水面,缓慢而优雅地转圈,发出愉快的声音。

“它们跳的像不像宫廷圆舞?”米修问阿仑。

“像,你知道它们为什么跳舞吗?”阿仑坏笑。

“不知道。”

“那是它们在交配。”

白鲸又一次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米修的头发和衣服。

“想不想下去游泳?”阿仑问她。

“白鲸会不会咬人?”

“当然不会。”阿仑吹了一个口哨,两尾鲸鱼争先恐后地朝他游过来,亲吻他的掌心。

米修迫不及待地脱掉外套,扑通一声跳进水里。阿仑也跳进来,漫天星光倒映在水面上。他们在星光里接吻,鲸鱼为他们伴舞。

03

有一天,米修打开电脑,看到美奂转发了一条微博给她,“你看看,他要找的人是不是你?”

米修浏览了一下,那个人在的简介里说,注册微博的时候,刚好在听松隆子的专辑,于是随手用“梦的点滴”做了网名。想来,他也是个随缘而安的人。

米修喜欢他的头像,是一个生病的女孩儿,抱着点滴瓶,疲倦地睡着了,呵呵,的确是梦的点滴。

他的微博细细碎碎,点点滴滴,全都写给一个叫做飞鱼的女孩儿。

飞鱼同学,你好,在32路公共汽车上遇见你的那天,我刚看了一部电影《初恋潜水艇》,而那天,你穿了一件与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模一样的红色大衣,还有你们的齐刘海,蘑菇头,也是一模一样。我忽然有一种想要认识你的冲动。

飞鱼同学,你好,今天我在百货公司买了一件与《初恋潜水艇》的男主角一模一样的黑色牛角扣大衣。在32路车站,我如愿遇见了你,我就站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可是你今天没有穿那件红色的大衣,这让我有些难过。

飞鱼同学,你好,今天为了等到你,我错过了两班车。其实今天我是想好借口与你说话的,可是等看见你,我又觉得那个借口好牵强。你抱着便当盒在动物园站下车了,我又很懊悔,觉得那个借口天衣无缝。

飞鱼同学,你好,今天我发现你穿了一双2004年的匡威,我也喜欢2004年的匡威,五线谱,像生命初奏的乐章。我决定明天穿和你一模一样的鞋。天气渐渐热了,你再也没有穿过那件红色的大衣,明天我也不穿了,受不了路人奇怪的目光。

飞鱼同学,你好,今天下雨了,降温了,我发现你又穿了那件红色的大衣,而我,没有穿男主角的牛角扣大衣。我穿了2004年的匡威,而你今天穿了高跟鞋,使得你脚踝上刺的飞鱼,看起来像在滑翔。

飞鱼同学,你好,我是达悟人的后代,在我世居的岛屿上,每年飞鱼季,男人们都会出海捕捉飞鱼。我们居住在岩石上凿出的洞穴里,我们以为有鱼腥味的男人最性感。我一直想,你为什么会刺一尾飞鱼。

飞鱼同学,你好,我想我是一个自闭的人,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紧张。我觉得这是遗传吧,我的家人也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小时候,我有一本写满心事的日记本,我怕被人看见,就想将它藏在一个岩洞里,结果在那个岩洞里,我发现了妹妹的日记本。

飞鱼同学,你好,妹妹也看了我写给你的微博。她送给我一本书,书名叫做《自尊的力量》,我很喜欢封面上的那句话,“微尘草芥都可以令我动容,但却无人能令我动摇。”我想我是喜欢你的,虽然这看起来有些荒唐,但却无法动摇。

飞鱼同学,你好,今天我是铁了心要与你说话的。我甚至喝了小半瓶酒,酒有的时候真的不仅仅是一种物质,还是勇气。结果直到最后一班车开走,你都没有出现。我一个人沿着林荫路往回走,路过动物园,看见一只猫孤单地蹲在墙头。

“梦的点滴”拍下了那只猫的照片,米修认出来,是小书店里的那只猫。什么时候,文森在它的脖子上挂了一只鹿铃铛。

04

米修也觉得,微博里要找的人应该就是自己,她虽然没有看过《初恋潜水艇》,但她的确有一件红色的大衣,的确有一双2004年的匡威,也的确有几天带过便当盒,那几天阿仑感冒了,便当盒里是她熬仙丹一样熬成的秋梨膏。

可是她真的想不起来,她的身边出现过黑色牛角扣大衣的男生,或是和她穿同款匡威男生。

那几天,坐公共汽车的时候,米修开始留意身边的人。

有一天,车开过小书店门前的时候,她看见木小树了,扎在围裙,推着剪草机,在院子里修剪草坪。她已经俨然成了小书店的女主人,那里有她值得积攒的东西。

她在学着长大,努力避开孩子气的事。

其实,米修也觉得文森还不错,沉默、敦厚、善良,会烤很好吃的三叶面包。听说,他还会烤一种叫做谢露茜的蛋糕,是他店里的招牌。谢露茜,是法语中嫉妒的意思,一只蛋糕,味道好到让别的蛋糕嫉妒,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

米修在最近的一站下车,又折回头,走去小书店。

店里的猫依然慵懒地趴在书架上,对她视而不见。

她问:“有谢露茜蛋糕吗?”

“有。”

“没有。”

木小树和文森同时回答。

木小树将蛋糕和咖啡端过来,咖啡上飘着很漂亮的奶油拉花,是一只鹿。不过不是长颈鹿,是一只长着嶙峋怪角的北欧驯鹿。

“谢谢。”米修说。

那天她在小书店坐到很晚,阿仑去郊外农场了。她一边吃东西,一边等他。

小树先是在卫生间给猫洗澡,洗完之后又在院子里料理花花草草,她们像种庄稼一样种花。

文森则一直蹲在院子里修他的自行车,他给自行车安了一个后座,自己骑着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又驮上小树在院子里转了几圈。

这让米修羡慕得有些嫉妒,呵呵,这就是谢露茜的味道吧。所以,那之后的几天,她没有乘公共汽车,而是让阿仑每天接送她。

有一次,路过公交车站,她真的看见一个穿黑色牛角扣大衣的男生,站在人群之外的角落里,若有所思地沉默,若无所思地抽烟。

他会不会就是“梦的点滴”,晚上回家,米修再次打开了他的微博。

05

飞鱼同学,你好,今天直到最后一班车开过来,你还是没有出现。车上只有我和另一个乘客,司机放起了一首歌,是伊克拉木与李文琦那个版本的《Vincent》,也许是因为前排座位没有了你,歌声显得格外的伤感,我猜想着你是不是搬家了,以后再也不会坐这一条线了。

飞鱼同学,你好,我的微博里有1571个关注者,在遇见你之前,我只有71个关注者,有1500个人是因为我写给你的这些话而关注我,她们积极地转发,并且祝福我。也有人瞧不起我,觉得我很懦弱。有时候,我也有一点瞧不起自己。

飞鱼同学,你好,今天你终于出现了,我激动得差点就要上前与你相认。惊喜总在意料之外。是怎样的开心呢,就是一想到,走在路上都会忍不住笑起来。此刻,夜深了,我感觉,你就在我隔壁。

飞鱼同学,你好,今天在车上,你的手机响了,我听见你的铃声是雷光夏的《故乡》,我立刻下载了,单曲循环到现在。想起一句话,“以为你就是故乡,却变成我的流浪。”你会是我的故乡,还是我的流浪?

飞鱼同学,你好,今天我特别想要离家出走,因为我妈包的每个粽子都是死结。我妈祖籍嘉兴。从我十五岁的时候,她就一直催我交女朋友。我忽然很想带你回去见见我妈。我想她一定会很喜欢你脚踝上的飞鱼。

飞鱼同学,你好,今天在银行大厅一边等号,一边看书,光线很暗,看了快十页才发现原来是自己一直戴着太阳镜。回学校的车上,遇见你,居然戴着和我一模一样的太阳镜。高兴了一会儿,我又开始很难过,为什么你会戴男款太阳镜,是因为你有男朋友了吗?

飞鱼同学,你好,今天在论坛里看到有人问,有没有哪一个瞬间让你觉得孤单?有人说,平时叫你亲爱的那个人,突然改口叫了你的名字;有人说,一个人旅行,想拍张全身照的时候;有人说,在医院吊水,想上厕所,却没有人帮你拿瓶子……我觉得,我最孤单的时刻,是在动物园站,你下车的那一刹那。

飞鱼同学,你好,今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沙滩上,画了你的样子,可是我走遍整个沙滩,也找不到两只一模一样的贝壳当你的眼睛,潮汐就快冲上岸了,我一急,就醒了,再也睡不着。这大概是我内心深处对你的印象吧。

飞鱼同学,你好,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不要对你表白,不是因为我懦弱。我觉得最美妙的情谊,应该是有点紧张的、最隐秘的,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06

米修洗完澡,站在阳台上晾头发。她习惯地拿出手机看微博,她决定给“梦的点滴”写一条私信。

“梦的点滴,你好,朋友偶然看见你的微博,她觉得你要找的飞鱼是我。的确,我的脚踝上有一枚飞鱼刺青,我也有一件红色的大衣和2004的匡威,我每次在动物园站下,但我还是不确定,你要找的人,是不是我。我刚刚下载了《初恋潜水艇》来看,我觉得我和电影里的女主角一点也不像。”

“梦的点滴”很快回复了,“飞鱼同学,你好,洗完澡出来,看见手机上蹦出来一条私信,我的第一直觉便是你,真好,我终于找到你了。自从石窟寺回来之后,我的运气就一直很好。今天在街上居然连续两次遇见你,有一次,我觉得你应该也看见我了。还有,两次遇见你,你都在吃东西。”

米修看着私信,努力回想,这些天,她在海滨广场吃过炸鸡,在小码头吃过海鲜盒子,在师范学院旁边的巷子里吃过烤蚝,她实在想不起来,她曾朝谁看过,或者说,遇见美男,她都会本能地多看两眼。

“梦的点滴”又发了私信过来,“有一次,你坐在广场边的长椅上,耷拉着脑袋,那天你心情不好吧,我路过你之后,绕了一个圈,又路过了一次。还有一次,我看见你在路边喂一只流浪狗,你不知道,你离开之后,那条流浪狗一直跟了你很久,你过红绿灯,它也过红绿灯,你穿过斑马线,它也穿过斑马线。我也像流浪狗一样跟着你们,你走路很快,一转眼不见了。那只狗就很悲伤,迷茫地趴在街边,巴望着每一个路人,像跟丢了主人的影子。”

他写的私信内容太长了,被系统分成了两条,“我把那只流浪狗带回家了,我给它取名叫影子,我觉得它应该是你的影子。”

“我的影子是一条狗?”米修想不起来她在哪里遇见过一条流浪狗。她不是很喜欢小动物,喜欢猫猫狗狗鹿鹿的是阿仑,还有他的小师妹。

“梦的点滴”又说:“我们见一面吧,虽然我们每天都见面。”

“不用了,我觉得我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漂亮。”

“其实漂亮并不是五官身材有多美,而是一种气息。”

“还是不用了,也许你会发现,你每天遇见的那个人和你想象中的那个人,并不是同一个人。”

“据说我们的一生会遇到八百二十六万三千五百六十三个人,但最终,都会走散在人海。我希望我们,不会走散在人海。”

“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梦的点滴”沉默了,就在米修觉得他不会再回复的时候,他才说:“爱,不是为了得到爱。”

07

去见“梦的点滴”的那天,米修第一次粘了假睫毛,总觉得前方视野里有雨刷器一直在刷啊刷啊,很想按停。走到半路,真的下起了大雨,她狼狈地站在路边,像落难的孙悟空,对路过的每一辆出租车喊师傅。

等她下车的那一刻,雨又莫名其妙地戛然而止。阳光清熹,淡云疏朗好似神兽鳞片。广场上的蓝花楹,一大树一大树,开得翻滚灿烂。

路边站着一个沉默的少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五官明朗如画,淡蓝衬衣,黑色裤子,头戴一顶圆圆尖尖的帽子,帽子的边沿有一圈白色的卷草纹镶边,顶端飘着绿的红的穗,像一座风中的蒙古包。

就是他了,他在私信里告诉米修,他会戴一顶土耳其毛毡帽。

他笔直地朝米修走过来,却没有停步,而是越过她,仿佛在她身后有着另一个真正的她。

“喂。”米修喊他,“你是梦的点滴?”

“是啊。”他停下脚步,笑着回头。

他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像前些年香港那个出事儿了的男艺人,就是热爱摄影的那一个,侧脸又有些像乔任梁,或是李易峰,总之,笑起来歪嘴的都是帅哥。

米修腿都软了,紧张得快要失禁。

“梦的点滴”带她去海边的一间酒吧,两个人坐在地堡改成的酒窖里,头顶的土耳其琉璃灯,像张开的花树,眩晕似地照耀下来。

“你不是我每天遇见的飞鱼。”他的第一句话,就惊得米修差点从酒吧的高脚椅上栽下来。

“啊?”米修张大了嘴巴,“那你不直接走人?”

米修为自己点了一杯“深水炸弹”一饮而尽,转身准备买单走了,这他妈的太雷人了。

“要不我们聊聊天吧。”他说话清风细雨。

米修腿又软了,“我先去下厕所。”

米修在厕所撕掉了假睫毛,反正来都来了,帅哥多看两眼也不亏。

聊点什么呢?两个人都沉默。他摘掉帽子,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他的头发既不颓废的长,也不愤怒的短,米修喜欢他的长鬓角。

“你为什么会刺一尾飞鱼?”他先打破了沉默。

“因为我和我男朋友出海看飞鱼,结果吵架了,分手了,后来又复合了。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暴脾气,所以我在脚踝上刺了一尾飞鱼。”

“你也每天都在动物园站下吗?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

“对啊,我男朋友在动物园工作,我每天放学之后过去看他。”

“你也有一件红色大衣,还有2004的匡威?”

“哎呀,我这暴脾气,你问这些什么意思啊?我难道还冒充你的梦中情人来骗你吗?你有什么可骗的,骗色吗?”

他涨红了脸,不再说话。

米修也气呼呼的,又点了一杯“血腥玛丽”。

“你少喝点。”

“我自己买单。”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管你什么意思。”米修没好气地说。

阿仑是米修的初恋,她的生活很简单,也从来没有接触过除阿仑之外的其他男性。她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属于惰性气体,在化学元素中,惰性元素轻易不与别的个体发生反应。

08

米修缝了一只手机套送给阿仑,阿仑脱下鞋子,垫进去,“还有一只呢?”

“你干吗?臭不臭啊?这是手机套。”米修一把抢过来。

“可是这看起来也太像是一片鞋垫儿了。”阿仑没所谓地说:“美奂说你去见一个网友,那个网友在公交车上对你一见钟情,一直在微博里找你?”

“没有,他找的人不是我。”米修解释。

“那你还去见?”阿仑反问。

“见了之后才知道,他要找的人不是我?”

“那他要找的人就是你呢?”

“怎么可能。”

“知道不可能,你为什么还要去见?”

“不跟你说了,莫名其妙,想吵架吗?”

“你才莫名其妙。”

“是啊,我就莫名其妙……”米修想把手机套摔他脸上,可是一看见脚踝上刺的飞鱼,又深深深呼吸,“克制,克制,这该死的暴脾气。”。

阿仑坐在梯子上生闷气,任由长颈鹿来舔自己的脸,也不躲避。米修看见,他居然哭了,这也太莫名其妙了。

“对不起。”米修走过来,仰起脸,可怜巴巴地看着阿仑。

“我们分手吧。”

“分手?我和他就见了一面,聊了几句话,而且聊的全是你。”

“就见了一面?那是因为他要找的人不是你。”

“就算他要找的人是我,我也不会再见他。”

“谁知道你们见了几面……”阿仑叹了一口气,“不说了。”

“为什么不说,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你跟我分手第二天就去找你的小师妹木小树了。”

“错,不是第二天,是第三天。”

“是啊,还憋了一天。”米修说着,狠狠地推了一把阿仑屁股下面的梯子,“找你的小师妹去吧。”

“啊……”梯子倒了,阿仑一头栽进了草料桶。

在动物园门口,米修看见32路公共汽车开过来。

“去你妈的32路,老娘以后自己走路。”米修一路走一路哭一路骂,看什么都不顺眼。

前几天,她就梦见自己和阿仑分手,还安慰自己梦是反的,结果,就真的分手了。

那天晚上,可能是哭得累了,她梦见阿仑掉进海里淹死了,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坐在浴缸里睡着了。

她裹紧浴巾,站在窗前,忽然有些害怕,她想给阿仑打个电话,有时候梦并不是反的。

但她终究没有拨出去,她不知道,那一刻,阿仑也坐在鹿苑的草料筐里,将她的号码,按出来,又取消。这是他们做得最默契的一件事了吧,我不联系你,你也不联系我。

想来也是那一刻,他们走过了生命的交点,开始往不同的方向交叉。

09

阿仑在动物园后面的小路上遇见小树,怀里抱着一本书,从小书店的方向走过来。路那么窄,谁想逃开都难。

阿仑看见小树手里抱着的书,是法布尔的《昆虫的故事》。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你在签名档说起这本书,所以借来看,你提到过的东西,我都有点好奇。”

阿仑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是随手写的。”

他又说:“你的豆丁海马还好吗?”

“是你的豆丁海马。”小树说:“它们很好啊,每天都会发光。”

“那真是一个奇迹,要知道豆丁海马的生命是很短暂的。”

“你要去看看它们吗?”小树问。

“好啊。”

可是到了小树家门口,小树才说:“对不起,我骗你了,豆丁海马早就死掉了。”

“应该是我说对不起。”

“那是我甘愿的。”小树说的是甘愿,不是情愿或宁愿,有赌气和无奈的成分,甘愿是甘甜的,一往情深只管去。

“也许,你并不适合我,你太高了,会让我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倒影里。”小树又说。

“我懂。”阿仑沉默地说。

但小树知道他不懂,当一个男生告诉你说,他懂你,就好像他在告诉你,他懂痛经有多痛。

小树家的房子很好看,绿色的爬山虎,红砖的老房子,他们坐在房间的地板上,背靠着背,一首接一首地唱情歌。

他唱:“我也不想这样,反反复复,反正最后每个人都孤独,我也不想这样,起起伏伏,反正最后每段关系都是孤独……”

她唱:“没有不会谢的花,没有不会退的浪,没有不会暗的光,没有不会好的伤,没有不会停下来的绝望……”

他唱:“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你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去,那声再见竟是最后一句……”

“等一下。”小树站起来,拉上窗帘,又用被子把阿仑蒙住,“这首歌,要熄灭所有的灯,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听。”

她唱:“许许多多的无奈,层层叠叠的悲哀,恍恍惚惚看不到未来……”

“你今天的真假音转换很棒呢!”阿仑调侃她的哭腔。

“讨厌。”

黑暗中,阿仑吻住了小树的嘴巴,她是他的安慰。她没有拒绝,甘心做他避风的港口。

10

分手后的日子,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坏。

米修每天沿着环海公路跑两公里,然后再和同学在海风凉爽的古炮台跳一集郑多燕。她还报了瑜伽班,每节课反复习练的体式,像一个空了的拥抱。

她努力地习惯这个空了的拥抱,努力让自己活得健康一些,努力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回头,也永远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是最好的,因为它们已经消亡。

她和阿仑虽然还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但却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倒是听说那只患了脊椎病的长颈鹿,回到非洲之后,病不药而愈,而且还莫名其妙地迷恋上了动物园里的一只金钱豹。长颈鹿应该对金钱没有什么概念吧。那它为什么会选择一只如此大型的猫科动物?它是用这样危险的方式来怀念小书店里的那只猫吗?

米修偶尔还是会去看“梦的点滴”的微博。

“知道什么叫回不去了吗?就是你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改了一下自己的微博名,当你想要改回去的时候,该昵称已经被别人注册了,你回不去了。”

这是“梦的点滴”的最后一条微博,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更新过。

他把“梦的点滴”改成了陈介洲,这是他本来的名字吧。

米修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到自己的地址。多雨的下午,米修收到他从远方寄来的包裹,有春天的珠光裳凤蝶标本,有夏天晒干的飞鱼,有秋天的椰子蟹,还有一张自己设计的明信片,应该是冬天的沙滩吧,因为他画在沙滩上的她,戴着一顶厚厚的土耳其毛毡帽,两只一模一样的贝壳,是她的眼睛。

那座她从未去过的海岛,给她寄来了整个四季。

包裹中还有一封短短的信——

飞鱼同学,你好,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其实,你就是我要寻找的飞鱼,只是我没有勇气与你相认,我本来想要与你擦肩而过,可是你却叫住了我。

那一刻,我才决定骗你。

最近,我又重温了《初恋潜水艇》,潜水艇在深海中依靠声呐探索着潜行,我深潜在茫茫人海,生来沉默,我没有可以触及你的超声波。

妹妹说我是一个会把菜谱当做散文诗来读的人,太爱幻想了,没有生活在生活中,我想我应该回到我的生活中去了。

可是我又觉得,把菜谱当做散文诗来读,又有什么不好呢?

如果思念是一种饼,那你就是馅儿……

米修把信抱在怀里,倚窗站着,遥远的天边,是蔚蓝色的海岸线。漫天的滑翔翼,像是彩色的羽毛,纷纷扬扬。

落山风终于吹过海洋,带来温暖的季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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