枥木

小树没有说话,笑笑地走远了,同手同脚,跨着大步。文森喜欢这样的女孩儿,甜白,婉腻,又有几分透明,含粉含光。

01

六月的雨,落出秋天的凉意,小书店也像秋天一样安静。

一个细瘦的女孩儿蜷坐在摇椅上,手边的漫画书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只能又折回去,再读一遍。她小心翼翼,文森的猫在她的膝盖上睡着了。

那是一只青灰色的俄罗斯蓝猫,有一对大而直立的尖耳朵。

一整个下午,她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生怕会惊扰猫的午睡。

雨,下了又下,也只有在这样向海的小城,雨水才会如此殷勤,下得如此有耐心。

文森坐在墙角的地板上抽烟,烟缸搁在隆起的膝盖上。猫醒了,伸伸懒腰,从女孩儿的膝盖上蹦到文森的膝盖上,打翻了烟缸。

“它叫什么名字?”女孩儿指指文森膝盖上的猫问。

“它没有名字,我就叫它猫。”文森掐灭指间的烟,不好意思地笑笑,“如果不是下雨,我就到院子里去抽了。”

“猫,你好啊……”女孩儿继续逗猫。

“你叫什么名字?”文森问她。

“小树,木小树。”

“木小树?”文森在嘴巴里重复一下这个名字,仿佛是回味,这真是一个蜜饯一样甜美生津的名字。

雨声令人惆怅,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一些过去的事,过去的人,以及猫的来历。

文森的父亲一个是伐木工人,记忆里,他总是戴着一顶帽檐磨破了的棒球帽,坐在工具车的车顶抽烟、吹口琴、眯着眼睛看夕阳。

文森七岁那年,父亲伐来一段枥木,为他制作了一把精美的小提琴。也是那一年秋天,父亲在山上猎到一只鹿,又用鹿皮为他鞣制了一只蜜蜡色的小提琴盒。

父亲去世之后,文森在海边开了这间小书店,他喜欢这样的木屋,笨重的粗木桩,很像父亲守山的那一间。

“你现在还拉琴吗?”小树问。

“我好像没那个天分,所以那把琴后来不知丢去了哪里,倒是那只小提琴盒连同一些乐谱,一直堆在阁楼。后来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有一只猫在里面安家了,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它也一直没有走。”

“你从哪里来啊?”小树拍拍猫的脑袋。

“海上。”猫说。

的确是猫说,因为小树确定文森的嘴巴没有动,她吓得差点从摇椅上栽下来,“你的猫怎么会说话,它懂人类的语言?”

“是的,不过一直以来,它只对我说话,你是第二个和它对话的人类。”文森继续讲着猫的来历,“它说它是一只水手的猫,水手在港口的酒吧短暂停留,并且喝得酩酊大醉,把它落下了。”

小树还是觉得是自己幻听,她说:“你能让它再说一句话吗?”

可是猫只是喵了一声,跑上了阁楼。它应该是回小提琴盒里睡觉了。它总是这么贪睡,而且,它好像总是很哀伤,无比依恋那只鹿皮的小提琴盒。

雨,依然下个不停,檐角的吊钟花开出了一朵,院子里白色的复瓣木槿也开出了一朵,还有路边的高大的槐树和荷花玉兰也开满了花,细碎的槐花簌簌地落下,恍惚是荷花玉兰的碎屑。

小树抱着几本漫画书走出小书店,文森点起一支烟,又掐灭,“女孩儿都讨厌烟味吧……明天,你还来吗?我让猫给你唱歌。”

小树没有说话,笑笑地走远了,同手同脚,跨着大步。

文森喜欢这样的女孩儿,甜白,婉腻,又有几分透明,含粉含光。

02

第二天,小树并没有来,第三天,小树也没有来,第四天,第五天……就在文森等得快要绝望的时候,更绝望的事情发生了,他的猫不见了。

文森的酒吧靠近旧港的防风林,他穿了一件冲锋衣,握着登山杖出发了。他觉得猫应该是去了港口,因为每次有汽笛鸣响,猫都会哀伤地张望,它一定是在想念它从前的水手。

空荡荡的旧港并没有船舶靠岸,只有几个老人站在礁石上海钓,不远处,一个少年骑着摩托艇在海面上寂寞地打转。

文森又折回去,在小书店附近的动物园,他听见一声轻轻的“喵”,像一声叹息。他攀上墙头张望。

那边应该是鹿苑,他看见草地上,一个柠檬茶广告一样清新的少年,坐在一架人字梯上喂一只长颈鹿吃苹果,梯子下面,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正一本正经地帮他扶着木梯。

文森看清,那个女孩儿便是小树。小树也看见他了,走过来,和他说话,“这只长颈鹿患了脊椎病,不能低头,也不能抬头,只能这样喂它吃东西。”

“他是谁?”文森指指梯子上的男生。

“他是阿仑,林美仑,我的师兄,读农牧专业,最近在动物园见习。”

很腼腆的大男生,他朝文森挥挥手,想要从梯子上站起来,结果梯子突然倒了,他一头栽进了旁边的草料筐里,惊得长颈鹿兔子一样在草地上乱跑。

阿仑从草料筐里站起来,他又瘦又高,像是另一只长颈鹿。

“喵……”又是一声慵懒又委屈的猫的呜咽,文森扭头,看见猫就在不远处,用和他一样狼狈的姿势趴在墙头。

“你怎么会在这里?”小树疑惑地问。

“我来找它。”文森没好气地扭头问猫,“你怎么会在这里?”

“喵……我想念小树了。”猫似乎也知道害羞,喵呜了一声,窜到文森怀里,眼巴巴地看着小树。

“啊……天,你的猫又说话了,它说它想念我。”小树惊讶得张大嘴巴,掰着手指数,“我—想—念—小—树—了,它说了六个字。”

“嘘……”文森示意小树小声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的猫会说话,不然它会被送进实验室,被好奇的人类解剖。”

猫似乎也听懂了文森的话,瑟缩在他的怀里,眼睛哀怨地看向远方奔跑的长颈鹿,受了惊吓之后,它跑得停不下来,阿仑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文森从动物园的矮墙上爬下来,拍一拍身上的灰尘,猫也学着他的样子,抖一抖身体。从动物园到小书店之前的那条林荫路,清寂幽长,少有人经过,文森在前面走,猫远远地跟着,它最近胖了许多,走路连滚带爬,文森只能好几次停下来等它。

在一棵不知名的花树下,文森看见一对穿校服的小情侣相拥站在风里,小声而甜蜜地说着话。猫还没有过来,文森远远地站着,心里想着,不知道多年以后,这对小情侣会不会想起这个初夏的夜晚,想起来的时候,会不会也像他此时觉得这般美好。

猫突然步伐矫健起来,飞快地把文森甩在身后。原来,小树已经从动物园出来,等在路口,朝它招手。

文森激动得跑起了猫步。

03

久雨初晴,阳光灿烂,可是却照不进小书店,靠窗的那面书架太高了,不过文森倒觉得没什么,能够看见阳光总在对面的树顶上,就已经感觉很温暖了。

他直手直脚地躺在小书店的地板上,猫蜷在他的肚皮上打着盹。

“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不对,你有没有喜欢过一只猫?”文森问自己肚皮上的猫。

猫不耐烦地说:“你不要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一只猫,你是不是喜欢上一个人了?”

“是的。”文森承认,“我因为她喜欢我的猫而喜欢上了她。”

猫还是很不耐烦,“你喜欢她,那就喜欢她,干吗要扯上我,喜欢我的女孩儿多了,你每个都要去喜欢吗?”

“那好吧,我喜欢她,是因为我在她的脸上,看到秋日的优雅。”文森找不到更合适的语汇来表达他对小树的感觉,可是他又沮丧。“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表白?”

“可别又让我说,你想念她,是你自己的事。”这只猫是有多不温柔,说话总是这么呛,还翁声翁气。

它又说:“连塔莎奶奶都讲,人生最后悔的事,莫过于活得不够勇敢。”

文森翻了一个身,趴在地板上,猫从他的肚皮上骨碌碌滚下来,又骨碌碌爬上他的背,继续睡觉。

“你好,欢迎光临。”小书店的门钟响起来,吓得猫又一次滚落在地板上。

文森看见有人推门进来,是小树。

她今天穿了一条花布裙子,旧松石蓝底,花朵绚丽。她看见文森盯着自己看,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棉布控,我是碎花控,我是裙子控。”

“进来吧。”文森从地板上站起来,声音难掩惊喜与紧张,他问小树,“你想喝什么?”

“冰水就好。”小树刚坐下来,猫就迅速地攀上她的膝盖,继续睡觉。

文森端过来冰水递给小树,又取来一本漫画书给她,“推荐《守护星星的小狗》给你看,很温暖的日本漫画。”

“谢谢。”小树接过漫画的动作很轻,生怕会打扰膝盖上的猫,“抱着它看关于小狗的书,它会不会不高兴?”

“嘘……”文森将食指放在嘴边,慢慢退出去,“趁它睡着了看。”

文森也从书架上找来一本书,陪着小树看。翻到第13页的时候,他起身去把腌在盘子里的鱼翻了一个身;翻到第21页的时候,他起身给院子里的碗莲种子换水,惊喜地发现有一颗种子已经开始发芽了;翻到第221页的时候,他再次起身,又坐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小树表白,只能继续看书。

他看的是一本关于爱情的书,可是却不能给他答案,他觉得眼前的小树和书里描写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

手边的漫画书已经看完了,小树也像猫一样睡着了,文森站起来,把店里的冷气关小一点,想想还不放心,又给她轻轻盖上一件外套。

他点起一支烟,站在窗前,鸟落在有阳光的枝桠间唱歌,抬起头,从起伏的花叶间,看见风的样子。

04

猫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树还睡着。猫趴在她的膝盖上一动也不敢动,眼巴巴地望着她。它也害怕打扰她的梦。

她做了怎样一个甜蜜的梦,嘴角始终挂着笑,像一朵玫瑰开在了她的唇角。

文森给每一张桌子上的陶罐都换了水,一号桌插了一枝白色的复瓣木槿;二号桌插了一枝早开的吊钟花;三号桌,也就是小树坐的那张桌子,他插上一枝玫瑰。

他笑笑,真好,所有的笑容都两朵,所有的玫瑰都成双。

他插的这种玫瑰,又叫屏东月季,花开的时候,有一种梦幻的美。之所以叫屏东月季,是因为原产于中国台湾屏东。据说在屏东,可以一年365天花开不断。

小树醒来的时候,刚好又下过一场雨,海边的天气就是这样淘气。小树揉一揉眼睛,伸一伸懒腰,看见膝盖上的猫,正很认真地看着自己,她又狠狠地亲亲它。

小树又看见桌上粗朴的陶罐里鲜切的玫瑰,斜斜插着,在清淡的光线下泛着温柔的绒光。小树用鼻子嗅一嗅,猫也用鼻子嗅一嗅。这一睁眼就看到的画面,竟让人有些幸福得不知所措。

文森在院子里料理被雨水打得乱糟糟的花花朵朵、枝枝叶叶,空气潮湿而芳香,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二十朵茉莉同时盛开更加美好?

“那就表白吧。”文森对自己说。

十七岁的时候,有一个女生送给文森一本诗集,他预备就从那本诗集里的其中一首诗说起,再说到作者和他的初恋,以及对初恋的表白,等一切铺垫好了,再说“我喜欢你”。

文森摘掉手套,将花铲和剪刀收进工具箱,可是当他走近门口的时候,他听见小树在对猫说话,温柔的声音,像鸽子的咕嘟,“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不对,你有没有喜欢过一只猫?”

猫不说话,茫然地看着她。

“我喜欢一个人,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他真的很笨。”猫没有与小树对话,可是她依然自言自语,“他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而且我觉得,我以后也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了。”

猫虽然不说话,却似乎在认真听她说,歪着脑袋,睁大了一双无辜的蓝色眼睛。

“我就是不敢告诉他,我怕他拒绝我之后,这辈子我就只能一个人了。”小树继续说。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也笨吗?你是不是喜欢动物园的那只鹿,你去偷看它?它患了脊椎病,它不能低头的样子真好笑。我也希望自己生病,如果他能像照顾长颈鹿那样精心照顾我,那多幸福啊!”小树絮絮叨叨地说着。

文森退回来,重新戴上手套,去工具箱里翻花铲。晚风里有忍冬的香气,他忽然很想出去走走,一个人,怀着巨大的爱情。

05

店里走进来一对情侣,文森认出来男生便是小树的师兄阿仑,他又高又瘦,那么突兀,实在让人过目不忘。

他热情地给身边的小女朋友推荐,“我师妹说他家的冰淇淋很好吃,你喜欢什么味道?”

文森在一旁很扫兴,“真的不好意思,冰淇淋机坏掉了。”

阿仑想了想,又热情地推荐,“我师妹说他家的覆盆子蛋糕也好很好吃,你一定要尝一下。”

“对不起,烤箱也坏了。”文森这样说着,听上去实在像撒谎,可是店里的冰淇淋机和烤箱的确是坏了,已经被文森拆碎了一地,他正抓耳挠腮,修不好,也安不回。

阿仑和他的小女朋友只能悻悻地走了,临出门的时候,阿仑伸手拍一拍书架上猫的脑袋,“小家伙,听说你会说话是吗?”

他的小女朋友似乎并不喜欢猫,粗鲁地打掉他的手,“这是一只猫,你以为是鹦鹉?”

小树居然把猫会说话的秘密告诉了阿仑,这让文森有些难过,他本来以为,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那一段时间,小树在动物园附近的防风林见习,每天无聊地测量每棵树的胸径,记录不同株距与行距之间的生长态势,本来她以为在离阿仑近一点的地方工作,可以经常见到阿仑,可是阿仑和他的小女朋友出海看飞鱼了。

那个女孩儿小树以前也见过,叫米修,和阿仑长得有点像,清俊秀美,挺拔修长。他们是胶囊,而自己只是药丸,小树难过地想。

那几天,小书店也打烊了,门前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文森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应该离开了很久,因为院子里的植物因为疏于料理,开得杂乱无章。

小树有时候会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坐一会儿,她很想念那只会说话的猫,就算它不会说话,能够听她说说心里话,也很好啊。

有一次,小树在鹿苑看见猫了。它也学着阿仑的样子攀在高大的人字梯上,含情脉脉地看着那只长颈鹿。长颈鹿不能低头,不能扭头,他可能习惯了别人的仰视,它原地转了一个圈,猫就只能看见它的背了,而且猫也搬不动巨大的梯子,只能默默地怅然地看着鹿的背影。

小树很想念阿仑的背影。

06

阿仑提前返航了,他带给小树一对彩色的豆丁海马,养在一只装椰奶的玻璃罐子里。

“它们会发夜光的,在黑暗的地方。”阿仑介绍。

那个下午,小树和阿仑在房间里,拉严了窗帘,一起猫着腰钻在厚厚的被子里。豆丁海马真的会发光,很小很小的一点,淡淡的紫色,像萤火虫。

黑暗里,阿仑在小树的鼻子上轻轻吻了一下,他应该是想吻她的嘴巴了。小树吓得躲开了,吻在了鼻子上。

小树掀开被子,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你喜欢我对不对?”阿仑说,原来他并不笨。

“可是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现在没有了,我们分手了。”阿仑故做轻松地说:“如果你喜欢我,那么我也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我还想看看豆丁海马为什么会发光。”小树重新把被子蒙在头上,也许是豆丁海马累了吧,周围一片黑暗,小树听见自己哭了。

可是她又很想笑,笑得停不下来,脸都笑坏了。

是真的笑坏了,她的下巴脱臼了。

阿仑带她去看医生,沿着海岸线,穿过出海口,小城的医院在一座小岛上。

医生戴上橡胶手套,将两个拇指伸入小树嘴巴中,往外拉,再往上推,然后绑上绷带固定。

“你以后不能再大笑了。”医生嘱托,“会习惯性脱臼的。”

“习惯性的?可是以前从来没有下巴脱臼过。”小树嗡嗡地说。

“可能你从没这么开心过。”

小树想想也是,阿仑是她的初恋。

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在沙滩上,他们拣到一只漂流瓶,那是一只来自威尼斯的玻璃瓶子,它曾经装满香水,所以那封信上还残留着神秘婉约的木香。

信上斜斜地写着:You know I’m waiting for you?

阿仑将信认真装好,在瓶口封上蜡,重新抛回大海。

他说:“这一定是谁写给旧爱的。”

他相信,那个人的旧爱一定能够看得到。

小树喜欢阿仑对爱情的态度,相信天长地久,相信地老天荒。

07

每年的飞鱼季,文森都会随捕捞队出海。他们追逐一群飞鱼到一处陌生海域,文森遇见了阿仑,还有米修,两个人站在甲板上吵架,米修很大声地冲他吼,“你的感觉只是你的,不是我的。”

她把手里的项链扔还给阿仑,又被阿仑狠狠扔进大海里。

文森刚准备下水,脸上戴着氧气面罩,阿仑没有认出他来。

阿仑的船放着《万水千山总是情》开远了,让人以为它是一辆洒水车。海面上一片寂寥,文森怅然若失,这个飞鱼季,渔获并不丰富,大多的飞鱼洄游过这片海域的时候,并没有流连。

猫也跟着文森出海,它可能并不是什么水手的猫,因为它晕船晕得厉害。

文森回到书店的时候,小树带着阿仑来光临,这让他很意外。

冰淇淋机已经修好了,烤箱也修好了,文森端过来三只碟子,一只里面盛着两球冰激凌,一只里面盛着两片覆盆子蛋糕,还有一只盘子里盛着一条坠着飞鱼的链子。

“这是你的链子吗?”文森拍拍阿仑的肩膀,“请不要把不好的心情留在大海里。”

那是一只用漂流木刻成的飞鱼,也许,它也曾是一段枥木,被遥远的落山风折断,离开土壤,漂流在海上,又搁浅在沙滩,被刀斧凿刻成一尾鱼的模样。

“谢谢。”阿仑将飞鱼紧紧攥在掌心。

其实那天文森本来准备推荐小树品尝他烤的三叶面包,可是从来没有失手过的他,第一炉就烤糊了。

等不到第二炉,小树就走了,她站在门口愉快地和猫说再见,又走过来,递给文森一只纸袋,“这是一颗土耳其枥树的种子,我在学校的种子库里偷来的,种在你的小院子里吧,它的生长周期很快,对土壤的要求也不严格,希望它快快长大,可以伐来制作一把小提琴。”

“好啊,我有角磨机,曲线锯,还有一只空琴盒,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做一个制琴师。”文森愉快地接过枥果,“现在我先要做一个农技师。”

夜雨初歇,风清日和,实在是播种的好时节。文森用小花铲将土壤深翻,再细细地啄碎,又施一些基肥,晒一晒太阳,这样可以杀灭那些有害的腐生物,然后才将种子埋进浅坑,培好土。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等待了。

文森的记忆里,有一大片魔法般的红树林,是红枥,秋天的时候,叶子会由绿转黄,又由黄转红,有风的日子,漫山的叶子在轻寒的空气里熠熠闪动,像玫瑰初开的色泽。

文森又翻出一只日记本,记录下枥树的今天、明天、昨天,生长的每一天。

把日记本放回去的时候,文森看见书店的留言墙上斜斜地写着:You know I’m waiting for you?

是谁写的呢?这样潦草又慌张的笔迹。

08

米修来书店了,一个人,坐在三号桌。三号桌上的玫瑰已经枯萎,文森换上一蓬巨大的蓝花楹,花冠比花器还大,显得有些不协调。花楹是文森在公园里拣到的,一场雨后,它折断了。

“你的冰淇淋机修好了吗?”米修问。

“是的,修好了。”文森回答。

“给我来十球,不,五十球。”米修豪迈地一挥手。

“对不起,我只有三十球。”

“你怎么开店的,一百球都没有,那就给我来二十球。”米修的思维有些凌乱。

文森拎出来冰淇淋桶,她一把接过去,“不用挖了。”

她抱着冰淇淋桶一边吃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说:“真甜。”

那天,米修吃撑了,她把冰激凌桶舔得干干净净。吃完之后,她扶着墙往门口走,刚好遇见小树和阿仑推门进来。

小树是个胆小鬼,她赶紧退出门去。阿仑局促地站在门口,机械地说:“你好。”

米修也说:“你好。”

阿仑侧着身体,看着她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出去。

小树走进来,对文森说:“我想吃冰淇淋。”

“已经没有了,三叶面包要不要?”

等待面包出炉的时间,小树在书柜前,用手指着漫画书,一本一本点过去。阿仑跟在她的身后说:“他店里的猫好像又不在,我最近总是在鹿苑看见它,攀在梯子上,好像在对鹿说话,我现在不光相信它懂人类的语言,而且还怀疑,它懂鹿的语言。”

“你的鹿,它的脊椎好一些了吗?”小树关心地问。

“一点都没有,动物园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将它空运回非洲,以换一只更健康的长颈鹿来接替它的工作。”阿仑是一个木讷的人,只有说起他的鹿,他才会有说不完的话,“不知道它会不会很快把我忘记,它是一个很笨的人,不,是一只很笨的鹿,有一次我换了一件衣服,它就不认识我了。”

那天,小树又没有吃到文森烤的三叶面包,他们提前回动物园了,去跟长颈鹿告别。

长颈鹿是一种很迟钝的动物,早上落下的眼泪,顺着脖子,要到晚上,才能流到心窝。所以,他总是慢半拍。文森终于相信,也许猫真的喜欢上了那只鹿,它选择住在琴盒里,是因为那里有鹿的味道,清野又芬芳。

而且,文森发现猫开始吃苹果了,就因为鹿是食草动物,猫便戒鱼了吗?

门钟又响起,阿仑的小女朋友又走进来。文森真的佩服她的消化能力,她面带微笑,走路轻快,完全看不出一个小时之前,她刚刚吃完三十球冰激凌。

“对不起,刚刚忘记结账。”她抱歉地说。

“六百块,谢谢。”

她走近的时候,文森看见她脖子上挂着那只漂流木刻成的飞鱼,鸟翼鱼身,头白嘴红,背部有青色的纹理。

09

小书店里总是冷清,小树也有很久没有来过了,就连猫也总是呆在鹿苑,文森决定去动物园找它。

从小书店到动物园的那条路上,依次要经过芒果树、芭蕉树、棕榈树、小叶榕、大叶榕、栾树、构树、银杏、香樟、苦楝,它们静默地错落在甬路的两旁,散发着迷迭的气息。

只有一棵花树是文森叫不出名字的,它开得翻腾灿烂,似樱花,花瓣却又繁复,似海棠,花香又更馥郁。

树下,一对小情侣在浓荫深处相拥而泣。

文森回到书店的时候,看见小树蹲在院子里,手里捧着记录本,看见文森进来,便埋怨,“它什么时候发芽的,你也不告诉我。我在写论文,我决定,就写土耳其枥。”

文森去翻日记本,“它是7月27日发芽的,30日开始长第一片叶子,是双心叶,代表想念。”

“你好像我们教授。”小树被他的严谨逗笑了。

她又问:“你的猫呢?”

“可能又去动物园了。”

“又去了吗?可是鹿已经回非洲了,阿仑也去了,一路照顾它。”

“我刚刚……看见阿仑了,在往动物园的路上,他和米修都哭了,抱在一起。”

小树继续在记录本上写着什么,文森忽然后悔了,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而且说得这么细致?

小树写完,狠狠地将记录本砸在文森脸上,“我不傻,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是不想说破而已。”

“对不起。”文森内疚地说,好像劈腿的是自己。

“没关系,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照顾我的豆丁海马,我怕它饿了,就不发光了。”

小树走了,同手同脚,跨着大步,故做轻松。

那以后,文森很久都没有再见过她。

她像蟒蛇一般,将一切囫囵吞下,然后蜷紧身体,躲到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开始漫长的冬眠。

10

一个寂寞的午后,文森偶然在阁楼的角落找到了最初的那把琴,拭去灰尘,枥木粗犷的肌理被岁月打磨出久远沧桑的原木光泽。

他在院子里抽了一支烟,才有勇气将琴抵在肩头。父亲一直都不满意他抱琴的姿势,太僵硬了,你的琴应该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文森的母亲是一位钢琴老师,她最爱弹的那首曲子叫做《遗忘》,是中国作曲家黄友棣写于1968年的一首钢琴曲。父亲生前经常以小提琴与母亲合奏,有时候也会配以手风琴和吉他。

文森站在门前,闭上眼睛,沉郁的琴声悠远地响起,琴声里,有一种动人的悲伤。

他睁开眼睛,看见小树什么时候来了,倚门站着,笑笑地望着他,“我听到琴声就进来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让人以为是幻觉。

文森没有说话,小树也不再说话,两个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这让文森忽然又想起了17岁时读到的那本诗集,本来他准备从那本诗集说起,说到作者,说到作者的初恋,然后再说“我喜欢你”。

文森从小记忆就不好,前几天在楼梯上摔了一跤,他便想不起自己是要上楼还是下楼。可是,他一直记得那首诗,总觉得是梦里遇见过的场景,又或是前世。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早晨,阳光照在草上,我们站着,扶着自己的门扇,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好了,已经聊到诗集了。

猫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撞响了檐角的风铃,吊钟花又开了几朵。

“我喜欢你。”猫远远地说。

“听不见。”小树扬起脸说。

“我喜欢你。”猫提高了分贝,声音却更模糊了。

“还是听不见。”

“猫说它喜欢你,这也听不见,你聋了吗?”文森急了。

“我听见了啊,我怕邻居听不见。”小树咯咯地笑起来,狠狠地捶了一下文森的肚子,“还装,讨厌。”

文森的父亲是个沉默的人,总喜欢一个人坐在工具车的车顶,抽烟,吹口琴,或是自己跟自己说话,也是那个时候,父亲教会了文森腹语。

猫枕着小树的肚皮,小树枕着文森的肚皮,文森枕着地板,直手直脚地躺着。小树拍拍文森的肚皮,“给我念首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咔咔咔……”小树重新调频,“给我唱首歌。”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

“咔咔咔……说你永远喜欢我,永远不离开我,永远……”

“咕……噜……”文森一定是饿了,肚子咕噜地响起来。

猫也打起了呼噜,可是小树舍不得睡着。

天快黑了,花朵还明亮着,秋风渐起,带着温柔,像冰激凌融化时的感觉。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